伊塔洛·卡尔维诺（Italo Calvino，1923~1985）罢手呼吸后，他的胳背露在被单外，黢黑，健壮，齐备不像一个病尸骸的一部分。卡尔维诺的离世，1985年9月19日，是一场寰宇不仁的掏空，令东说念主睹之心惊，念念来震恸。此前5年，他才搬到罗马的这套宅第里，把起居和责任环境齐备按情意派遣成了植物园。从留住的像片看，统统环绕他的事物都在孕育，从责任台，到四处延迟、交汇的藤蔓，到书桌上的纸张，到屋里的猫，就连他的体魄都保持着孕育的态势。关联词大脑，那颗人心归向的卡尔维诺的大脑，短暂被一阵死风席卷而去。

就像《不存在的骑士》里的设定：全套铠甲都备，东说念主却不存在了。

他的死因是脑溢血，他临了在写的作品，是行将拿到好意思国去宣读的“创作谈”《新千年体裁备忘录》，写完结预测的八章中的前五章。诚然未竟，但五章内容的“完成度”额外高，所谈主题从“轻”“快”“形象”“精准”一直到“繁复”，所提到的作者作品，第一章上来是希腊神话里的好意思杜莎和珀修斯故事，第五章限制时，则是他的一又友、法国作者乔治·佩雷克的两部演义《东说念主生拼图版》和《物》，从陈腐到最新，画出齐全的一周。佩雷克1934年生，1982年早逝，卡尔维诺太想向好意思国读者先容这位欧洲体裁的最新发现——亦然不错盖棺定论的发现——他说：佩雷克出书于1978年的《东说念主生拼图版》“再行唤起咱们读巴尔扎克所写的那类伟大的长篇系列演义的乐趣”，它足足写了9年，其高度的繁复和谨严，抵达了一个东说念主所可能具备的智性和层次的极致。

词穷

卡尔维诺一直瘦，显得健康。他有一张责任照，一只手的食指触碰打字机按键的时刻，合作他那标志性的“念念忖型含笑”，看起来像是好奇的小孩在用脚尖试前哨的水。对他这种细微的气质产生好感，是很天然的事情，也会天然猜测他的多样演义里，尽管情节不一，想法多变，阿谁细微的猎奇滋味还真实莫得信得过变换过，即便他50岁后，头上的白首照旧藏不住了。

名作者在50岁凹凸，时时会写出个东说念主最纯熟，常常也最有重量感的演义——纳博科夫在50岁写出《洛丽塔》，托马斯·曼在50岁写出《魔山》，约翰·斯坦贝克在以《震怒的葡萄》等作品成名已久之后，于1952年拿出了一部他欲留给东说念主类的牢固演义《伊甸之东》。但对卡尔维诺来说，用来为50岁的纯熟加上注脚的，是一册小小薄薄的《看不见的城市》。

它莫得信得过的“情节”可言。从1960年代运行，卡尔维诺就效率写那些“对于书的书”“对于写稿的书”“对于阅读的书”，即波及了阅读、写稿、言说这些基本步履的书。《看不见的城市》里，一个遐想中的马可·波罗，濒临一个遐想中的忽必烈汗，遭受的第一个勤劳是不懂如何相似。“统统的语言都在写稿时被压抑”，卡尔维诺说，这里的“写稿”是最宽广真理上的，不仅包含书写，也包含言说，包含念念考。马可·波罗想要说出真实的见闻，却不知聘用什么样的词汇，材干在我方目下唤出他所见过的场所。于是，千里默，半吐半吞，成为言说的最先，那被压抑的语言源于使用它的东说念主对它产生了怀疑：它不外是个象征，它跟我想讲出的东西是一致的吗？

履行上，在1950年代写出“咱们的祖宗”三部曲时，卡尔维诺的演义就有个特质：对话未几，且很“基本”。很难有什么东说念主物对话，或是独白，或是大段的酌量，是咱们在看完《一个分红两半的子爵》《树上的男爵》和《不存在的骑士》后能记取的；卡尔维诺醉心的“树上的男爵”柯西莫，一世作念了许多事，却莫得留住什么话，他永远在作念新的事情，即使晚年在树上活动勤劳，没什么事可作念，他也从未向东说念主商酌往事，“回来”东说念主生；他的死是一个额外经典的画面：朝一只途经的热气球跳去，收拢锚绳，远远地飘往海的何处。记下这件事的叙事东说念主，也即柯西莫的弟弟，对哥哥的一世传奇也莫得发任何的欷歔。

《看不见的城市》也讲出了对话之难，马可·波罗先是打入辖下手势，然后尝试启齿，讲完后闭嘴，重回打手式，用来补充言语未能传达的“嗅觉”。当演义写到这种手势传达时，咱们嗅觉语言仍然是顽劣的，卡尔维诺在此穷追猛打地败露语言的窝囊，因为词语不得不被多半地破坏，只为描绘短短几秒钟之内的东说念主物作为：

“于是，在以精准的字眼理解了每个城市的基本情况后，他会对每座城市作念一番尴尬的褒贬，伸动手掌，掌心上前，向后，或向两侧，角度径直或倾斜，作为或快或慢。他们两东说念主成就了一种新的对话花样，可汗满戴适度的皎洁的双手，以威严的作为回答商东说念主安祥、敏捷的双手。”

这段话直让我想起卡尔维诺放在打字机上的双手：他在写稿并濒临弹动的手指头时，可有哪一刻是莫得猜测写稿是不可能的？

语词在好多时候是更稳健的。孔子说过，上古之东说念主“多识于草木鸟兽虫鱼之名”，给事物取了名字，使用和传播这些名字，会使东说念主感到我方在融会寰宇；鲁迅在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里也念念考过孩子肄业的法例，他说我方最自尊的时光之一，就是在百草园里识万物之名。从无到有地融会寰宇，不错使东说念主如斯千里浸而忻悦。但是，假如一个东说念主有幸纯熟起来，况且链接渴慕传达所见所念念，他就会发现万物的作为，事物的“嗅觉”，东说念主的“活命”，城市的“歧视”，这些空洞的、脱离于语词的捕捉除外的东西，对我方组成了信得过且专门念念的挑战。

“无出其右的忽必烈汗啊，”马可·波罗说，“不管我如何致力于，都难以描画出魁岸碉堡林立的扎伊拉城。我不错告诉你，凹凸升沉的街说念有若干级台阶，拱廊的弧形有若干度，屋顶上铺的是如何的锌片；但是，这其实等于什么都莫得告诉你。”

语词不仅不行言说，而且还必须去言说不可言说之物，因为语词是东说念主的存在之舟，启齿谈话、阅读和书写时，东说念主方才成为东说念主。弗洛伊德在《释梦》中讲，对黑甜乡作念阐释，在内容上不可能达到明确的论断，因为梦是一种“无以名状”的现实，《释梦》因此先开列了一个词汇表，既给出了作者所要确知的责任对象，又为语词抒发的学问规定了可掌捏的功能鸿沟。卡尔维诺也许受过《释梦》的启发。100多页的《看不见的城市》，是以书写黑甜乡或回忆的花式来叙事的，它又被分手为一则则小片段，仿佛把语词承担的任务分割到最小，一朝逾出智商的范围，就戛关联词止。语词随时一面使出混身解数，一面露馅其窝囊为力。

失忆

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，千古风骚东说念主物。故垒西边东说念主说念是，三国周郎赤壁”。苏轼的这几句，在《看不见的城市》里赢得了远方而有劲的呼应。请看“城市与回首 之四”，这则小片段的开端说：

“在六条河流与三座山脉的何处就是左拉，这是一座你只须看上一眼就会终身难忘的城市……”

苏轼的词里，“故垒西边”不仅为“虚指”，而且将语词放入一种黑甜乡气象：“西边”本无所谓是哪边，只示意“在那里”，也无所谓发生过什么事，只需“东说念主说念是”——东说念主们都这样说，说什么就是什么。周郎赤壁是在故事之中的，是通过语词而发生的。而在卡尔维诺笔下，马可·波罗一启齿，就知说念城市存在于他的语词之中。城市是被说出的，是以，对一个城市留住印象以至于能够言说它的流程，在卡尔维诺或是他的马可·波罗看来，要比说出城市的千般事物、台阶的数目、城墙的高度之类更具真理。这座名叫“左拉”的城市，和苏轼笔下的赤壁一样，都不是被形色的对象，而是一个“由头”，读者应该由以念念考它是如何“发生”的：

“左拉的特有在于能一丝一丝留在你的回首中，那些连贯的街巷，街说念双方的屋宇，房屋的门窗等等，诚然并不显得特别漂亮或漠视，却都能占据你的回首……”

对于左拉城的这一小段，收尾是最使东说念主诧异、亦然最使东说念主恍悟的：此城的存在是因为占据东说念主的回首：“但是，我要起程走访左拉却是枉费的”——二元对立在此刻被轰然败坏，融会者和融会对象不再分为主动的前者和被迫的后者，前者不行像指认一个日常的事物一样，指认后者。于是，左拉只是剩下了一个为了言说便捷而使用的名字——“左拉”。

“为了让东说念主更容易记取，左拉被迫永远静止不变，于是就荒原了，崩溃了，消逝了。地面照旧把她忘却了。”

因静止不变而崩溃、消逝——世上每一个沦为“景点”的场所，其行运不恰是如斯吗？

东说念主们可能不错说出《看不见的城市》里讲了哪些乖癖的城市：一座建在湖边的城市，游东说念主老是能同期看到城市和湖水平分绝不差的倒影；一座半边永恒、半边要拆卸的城市，每年总有那么一天，工东说念主要把宫殿拆散，把水泥柱子推倒，把市政府化整为零，把船厂、病院、真金不怕火油厂大卸八块后装上拖车；一座以天体裁家为最抨击的做事的城市，天体裁家们不雅测天堂的纪律，确保它与城市的纪律相吻合……但是，这些城市并非《山海经》里奇肱国、焦侥国、男儿国之类，对它们的叙述，使东说念主显着它们不仅依托于充分的遐想，更依托于叙述，叙述成就它们也取消它们，在说出它们的名字时就使它们流动不居。

忽必烈汗从其中受益：马可·波罗的叙述并未让忽必烈汗恍悟“别国风情”，而是使他看到他对我方的帝国根底就一无所知，阿谁传闻是浩大无比的帝国，因为莫得被任何东说念主作念如斯的讲述，而简直额外于一个单调的废地。可汗嗅觉到了空泛和失意。他不为我方莫得去过那些奇异的城市而缺憾，他缺憾的是，我方不曾像对面这个意大利冒险家和商东说念主一样，被对于这些城市的回首所“占据”，并领有启齿叙述的契机、智商和一定的聪惠。

履行上，若是卡尔维诺让他的“祖宗”，比如说让《树上的男爵》中的树上东说念主柯西莫赢得一个马可·波罗式的契机，能够启齿叙述，他们也会这样来抒发。卡尔维诺属意的东说念主物，不一定才疏学浅，脑中装下沿路的见闻和阅知，却能用叙述来撼动、来干涉东说念主们一向不曾怀疑其存在的真实。叙述使真实变得不抨击了。这就是为什么，推究苏轼去过的赤壁是真赤壁照旧假赤壁，是一件极为无聊的事情，或说苏轼借题阐扬，讲演“念念古之幽情”，但过失在于这幽情是发自苏轼的叙述。

无我

在四五十岁的时候，卡尔维诺想的不是写下一些不可销毁的语词，而是链接解脱语词的重量。《行运交叉的城堡》时时被视为他在“咱们的祖宗”后的转型之作，可它实乃后者的天然发展；子爵、男爵和骑士不仅在一定真理上逃走了老例的布帛菽粟，而且逃走了成就这一套纪律的话语步履。他们少言寡语，谈话也不惜墨如金，是因为卡尔维诺“志不在此”，不想假托遐想中的18世纪奇东说念主来发什么警世之言（但不代表他对寰宇莫得严峻的见地）。在《行运交叉的城堡》里，东说念主们通过图像——塔罗牌——在话语除外觅得一条幽径。

马可·波罗用手势来推广言语的范围，同样，塔罗牌示意出的东西包含了更多荫藏的东西。在图像里，莫得一个故事是确凿的，它们反证出语言的明晰是一种不实。东说念主们想说故事，但一摆开牌，一朝嗅觉某张牌讲出的故事过多，就会有东说念主把它抢去，用到我方想说的故事里；同样的牌在转变步调后，说出的是不一样的内容。每一个濒临一组牌启齿谈话的东说念主，用的都是既自信、又权衡性的语言，他会说：“咱们同业的东说念主约略是想告诉咱们……”“这一列牌一定是要声称……”——此类语言表述一再地复返到语言表述自身，标明在广宽可能的表述里，它仅占其一。

卡尔维诺赓续一世所作念的事，不单是写稿，而且是携带读者念念考什么是写稿。他我方需要回答的是“为什么写稿”。《行运交叉的城堡》《看不见的城市》以及“咱们的祖宗”三部曲，天然还有1979年发表的奇书《若是冬夜，一个旅东说念主》，都是在这一趟答的流程中产生的。天然了，俗念总归会爬上读者的心头：东说念主们总要问，为什么他专事遐想里的郊野，却从来“不写我方”？

在“咱们的祖宗”三部曲初次结都的1960年，他为这部书写了一篇序，其中有很深千里的失望之语。他说，与“树上的男爵”柯西莫这样终身淘气、解放飞奔、享受独处的东说念主比拟，今天的“东说念主们最简便的个性被勾消了，而且东说念主被缩减为空洞的结合体，他们的步履都是被预定好的”。东说念主们丧失了自我，“不是部分丧失，是沿路丧失，星离雨散”。

自我的丧失是个深入话题，天然不行武断商酌。但从卡尔维诺极少的“现实办法”演义如《监票东说念主的一天》《房产投契》中，不错看到哪怕介意大利阅读市集极为活跃的五六十年代，他都痛快在保持距离的情况下去书写现实。对现实中的话语的弘大的不信任，使他的念念考永远及于“合座”而非意大利或是他本东说念主。在越战时代，他说过“越南东说念主民是独一带来光明的存在”，因为他们是在真实寰宇里活着的，只须他们能够作念到讲述我方零星的真相。在以《看不见的城市》标注出50岁的东说念主生节点之前，他就在一次访谈中说过“我短暂感到我方不得不运行我的老年活命……我以至但愿它早点运行”。

少数的文化东说念主之是以卓尔不群，不在于他们的笔墨和话语在多猛进度上影响或转变了寰宇，而在于他们收效地把同寰宇的构兵，以及同天然法例的构兵，漂流入了智性的限制。典型的例子如盲东说念主博尔赫斯，如辨别桑梓的纳博科夫，如在一场枯燥的政事奇迹里孤身解救的爱德华·W.萨义德。卡尔维诺也可列入其中。《看不见的城市》或《行运交叉的城堡》，都是在“找到一派新的领地、一种新的地舆，书写一个可能的故事——一个故事讲述者的故事”（《伊塔洛·卡尔维诺：写演义的东说念主，讲故事的东说念主》作者让-保罗·曼加纳罗语）；在《帕洛马尔》中，帕洛马尔先生对象征组成的寰宇发动攻势，他的统统这个词故事体现为一番智性的情境，如同马可·波罗和忽必烈的对话。

吟咏“大江东去”的苏轼，所作念的不亦然这样的事？诚然他并无明确的意志，但是“故垒西边东说念主说念是”中有着簇新的地舆。若是诗受限于必须“言志”，则写词不妨苟且。在1978年一次经受《国度晚报》的看望中，卡尔维诺说他珍藏那些“自力新生”的作者（他举了好意思国作者亨利·米勒和索尔·贝娄以及瑞士作者马克斯·弗里施为例），对他们而言，只须发生在我方身上的事情是抨击的，“个东说念主经历”就是他们的一切，只需源源束缚地“写我方”。他很珍藏他们，认为他们莫得破坏我方的一分一秒生命，关联词他不同：“我合计别东说念主不会对我的事感趣味”。咱们从《活命在树上》这本列传里不错看到，即便对他的一切都感趣味的列传作者，也用温煦如毛掸子一样的笔触书写他，使这颗突逝的大脑所留住的空白永远保持原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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